記者|方博弘、許采蘋、謝榆鍹、鄭育芹
圖像|鄭惟殷、陳亭伃、許采蘋
編輯|歐孟哲
上周五(12/20)深夜十一點三十七分,國民黨與民眾黨在立法院內以人數優勢闖關三讀新版《公職人員選舉罷免法》、《憲法訴訟法》與《財政收支劃分法》。儘管就在立法院外,反對藍白兩黨以人數優勢,且在重大程序瑕疵下通過三項修正案的抗議群眾早已填滿濟南路與中山南路的交叉口。抗議群眾呼應台灣經濟民主聯合與台灣公民陣線主辦的「冬季青鳥」集會,早至當天上午九點就已有上千民眾聚集,透過國會議事直播關注院內議程進行,傍晚下班時間後,人潮不減反增。台灣基督長老教會濟南教會的志工穿梭在人群間、詢問民眾需要不要暖暖包;參與過五月青鳥行動的台大異議性社團與學生組織,聚集中山南路快車道與分隔島間,輪流籌措民眾上「民主短講戰車」分享;一台亮著「民主必須用力維護,追星才能成為日常」廣告看版的卡車周遭,圍繞舉起手燈的追星族,在暗夜中亮起五彩繽紛的應援色。據主辦方表示,截至晚間10點,已有超過2萬名群眾聚集在現場。此刻回看,三項重大修正案依然透過舉手表決的方式(12/24更正,註一)三讀,即使有上萬民眾到場聲援,也無法阻止法案在未經充分協商的舉手投票表決的三讀中定案。那麼從早到晚待在立法院外的民眾究竟為什麼還來?「只要院內沒有結束,我們就不會離開。」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參與者堅持冒雨在街頭?他們的行動留下了什麼?在周五(12/20)傍晚至深夜,意識報採訪近五十位現場參與者,紀錄從小二到年屆退休、追星族到黨外運動參與者、工程師到漫畫家等參與「冬季青鳥」的經驗,呈現這次運動中新形態的參與樣貌、不變的政治風景,以及即使擋不下法案通過三讀也要站上街頭的原因。
為何上街?是誰上街?
一位持韓國團體Seventeen應援手燈的21歲女大生,邊閱讀手中的期末考筆記表示:「我一開始不是那種會上街頭的人,我一直以來都只是在網路上面幫忙傳遞消息,但有時候好像不只是幫忙轉遞訊息,還是要稍微露個面,才是真的可以代表民意的發聲。」
談及手中散發粉藍光芒的應援手燈,她微笑著說:「這場活動應該三分之一的人都有拿手燈,我們都舉得很高,歡呼也會特別大聲,因為我們知道這些信念,想要守護我們以後演唱會的利益,想要守護以後我們的偶像不會被這些中國人騷擾,所以才會喊得特別大聲,特別有組織性。」
運動現場亦有一名26歲的台北研究生手舉「追星的本質就是身分認同」抗議牌,並表示:「我覺得追星族應該都蠻有感的,我們其實並不想要被稱為中國台灣,或是中國台北。」
「對於我們來說,我們就是台灣的粉絲,所以希望可以透過身分認同的方式,讓大家可以更勇於說自己就是台灣的粉絲。」



「十年前的三一八運動,追星族其實都已在街頭從事運動,只是以往較為低調,因為會被(其他粉絲)認為你為什麼要把我喜歡的偶像拉到政治裡面,覺得很髒。但你也知道這其實在於如果你不去關心它,這些東西都會在日常找上你。」
抗爭中的一道新風景 ── 冬日街頭中的「手燈」海
多數民眾談及現場最印象深刻的畫面,都提到K-pop追星族的身分象徵物 ── 應援手燈:「大家拿著一堆手燈」、「大家有用各種的創意出來,比如說追星族的手燈、廣告車」。
除了反覆被參與者提起的應援手燈,週五午後停放於濟南路與中山南路交叉口的應援卡車也令參與者感到印象深刻。應援卡車的廣告板上循環撥放著「民主必須用力維護,追星才能成為日常」、「先是台灣人,才是追星人」、「我推的台灣」、「手燈為我推而亮,也為民主而發光」等標語,不失幽默地呈現自身理念,同時也彰顯著追星族的身分。
兩位於信義區任職的軟體工程師指出:「其實很多人原本就有追星又來抗議,只是大家不會把手燈拿出來。因為會很怕說,我會代表我的偶像,或者我代表這個粉絲群體做了什麼很不對的行為。但我們已經看到,韓國都可以這樣發聲,我們不應該為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愧,我們應該要大膽的發聲。」
實際上早在今年五月的青鳥行動,就有部分參與者帶著珍珠奶茶手燈到濟南路抗議。但這次K-pop追星族大規模參與冬季青鳥行動,更與日前韓國的K-pop追星族積極參與尹錫悅罷免運動、並在示威運動中展現驚人的活動籌組能力,及國民黨在雙城論壇中貶低追星族等事件密切相關。
一位舉著手燈的民眾表示,過往韓國K-pop追星族聽聞偶像受到經紀公司不當對待也會抗議,為自身信念挺身而出對追星族而言並非新鮮事。如今,追星族更把K-pop應援文化融入政治參與。之前在雜誌社工作,也是追星族動員群組的成員之一的民眾就分享自身觀察,他認為追星族動員速度快,推敲背後原因,應該與應援文化中粉絲習慣分工有關(例如準備應援字卡、台灣特色食物、以及給偶像感性時間的影片等等)。這次組織動員的群組分類也很細緻明確,去中心化去製作手燈及應援卡車都非常熟練,並非得平時熟稔政治工作才有動能抗議。此外,之前從事雜誌工作的參與者觀察如果群組內有快要吵起來的情況,大家也會自主快速地出面解決爭端。
追星族用舉手燈等新的抗爭方式,不僅喊出「我要當台灣粉絲」的政治認同,湧現新的運動組織文化,也降低K-pop追星族參與政治的心理門檻,轉化自身參與經驗。在濟南基督長老教會一側,粉絲持手燈聚集相互碰面後,一位剛畢業的研究生粉絲跟我們分享對於上街頭的感受:
「來這裡就像平常去看演唱會遇到同伴那種感覺,比較不會緊張害怕。只要把手燈拿出來,馬上就會變成社群,我們原本不認識,就是來到這裡就聚在一起。」

手燈不只令感到安心,也成為社運現場打開政治對話、凝聚政治社群的媒介。對比上街前後,K-pop追星族已從思考個人為什麼要上街,轉向一種新型集體政治社群的探索。
這種新型K-pop追星族參與政治的文化影響力也從內部擴散至其他世代、不同領域的參與者。當其他參與者看見K-pop追星族,便開始思考:在這塊濟南路與中山南路的空間內,是否還能有更多元社群加入街頭民主運動?曾參與三一八運動的插畫家便反思:
「看到追星族拿出手燈,很可愛,那個應援卡車也是他們自己湊錢開出來的。⋯⋯最後還是回到讓社運面貌變得更多元的問題,會期待更多元更年輕的民眾可以用不同方式關心政治,我們要有越來越多人納進來,那才會是民主。」
有趣的是,在這次K-pop追星族加入後,還吸引長輩投身。之前從事雜誌工作的參與者觀察到:「有一些長輩不知道手燈是什麼,但他從自己家戴著頭燈過來。還有長輩小時候經歷過二二八,所以來現場勉勵年輕人,蠻動容的,是跨年齡層間歷史的傳承。」能看見K-pop追星族加入後運動後,撐開各背景民眾參與政治的成果 。
在街頭之外 ── 走出同溫層的行動
參與者不只因身分、過往生命經驗而站上街頭,其他參與者也擔憂這三項修正案對未來生活的影響。例如,一位受惠藝文補助的藝文工作者擔憂《財劃法》修正後,刪除中央藝文補助預算,導致本就艱苦的藝文環境被侵蝕,壓縮財務收入與生存空間。前兩天本在趕工加班的他看到新聞後,認為上街是回應自身擔憂的行動。
參與者的行動,也將對政治的關注開始向外擴散至還未關注修正案的異溫層。一名來自基隆的參與者表示,來到濟南路參與活動前,因為想讓身邊同事了解修正案通過後對台灣的整體影響,向使用T-pass通勤的同事分享:本次立法院修法爭議可能導致通勤族使用的T-pass預算被刪減,每月需要多支出3000多元的交通費用(12/24 更正:T-pass受本次修法影響的說法與事實有所出入,註二)。提及這種溝通策略發揮的效果,來自基隆的參與者笑道:「有拉到同事,他們很緊張,也現在才知道嚴重性。」
談起如何開啟異溫層對話、吸引政治關注度等策略,來自基隆的參與者從此次經驗出發,強調若要喚起身邊還沒意識到修正案嚴重性的親友,點出修正案將如何影響對方日常細節,是能夠激發政治關注度與後續監督行動的有效策略。一邊評估成效,一邊反思這種溝通方式如何開啟政治對話契機時,他說:
「其實都是有點危機感,他們才會緊張做這些事情(指參與抗議)。比起亡國感,生活的危機感會比較嚴重。」
新風景的基礎 ── 傳承的街頭民主
中山南路上亦聚集長期參與社會運動的台大學生社團與學生組織,以民主短講戰車的形式,讓背景各異的人們訴說自身與「冬季青鳥」反修正案的生命連結。在戰車周邊,一位從英國飛來台灣暫駐的香港人表示,現場不同形式的抗議,讓他覺得即便回不去香港,他依然能在其他地方共同為民主價值努力;亦有一位NGO工作者帶著小五的孩子上一堂街頭民主課,希望在現場教小孩感受什麼是民主,更提到這次上街多了與有同樣想法的家長互相交流的機會。

位於立法院隔壁的濟南長老教會隸屬於台灣基督長老教會,五月的青鳥行動中,開放教會空間,提供民眾休息的場所與物資;本次冬季青鳥行動,亦籌組志工,到現場駐點發放暖暖包、八寶粥與熱茶等物資,並安排醫療相關人力進駐。從事營造業的參與者說,長老教會的參與使得寒冬中的街頭多了一股溫暖的力量。更提到現場志工發放物資時,有些參與者會說「只需要一點點就好」、「先讓給其他人」等。上街後,多數參與者反應跟預期最大的差異是,現場遠不如新聞描述的衝動、暴力,是相對令人安心的氛圍。
我們為何還在街頭?
法案進入三讀程序後,除法案內容相互矛盾,或與憲法、其他法律牴觸,否則不能調整實質法案內容,尤其面對佔據立法院多數席次的藍白兩黨,立法院外的參與者心底皆明白此次退回惡法的機率渺茫。面對如此令人感到無力、沮喪的情勢,他們為何還願意堅守街頭?對他們而言,走上街頭的意義為何?
「成為勇敢的人」 ── 在運動中成長
「我最喜歡吉伊卡哇了,他(指吉伊)一開始很懦弱,跟我一樣,但是他越來越勇敢,我覺得我也要勇敢一些,所以我來了。」來自板橋的25歲女性上班族眼中含光地說道。「我很喜歡大家拿討伐棒要討伐傅崐萁,覺得台灣人很有才,大家都用自己的方式去守護這裡,很感動。」
過程即目的 ── 投身運動作為民意的展現
「人民的聲音需要透過不同的方式被展現出来,我們自己作為一個公民,如果都不挺身而出的話,我想也不會有人替我們挺身而出。」一名晚間從台中帶著女兒趕車至集會現場的律師父親如此說道。參與戰車短講的講者亦引述自己最喜歡的動漫《進擊的巨人》,回應現身街頭的意義。《進》一劇中,調查兵團團員對於出牆調查的意義感到迷茫,向團長艾爾文提出疑問:「難道我們這樣子死掉是毫無意義的嗎?」回應團員的困惑,艾爾文說:「不是,我們的反抗就是意義。」回到這次運動本身,民眾認為:
「我們現身在街頭,(表現)我們不屈服,就是運動本身要達成的事情。」
參與歷史 ── 見證、記錄與傳遞
十年過去,曾經參與三一八運動的民眾,帶著身旁的親友再次回到濟南路上。「面對險峻的情勢,他們(指親友)就覺得說沒有救了嗎?我說『不知道,你要現場看看才知道。』所以我們也只能來現場看看,因為說實在,真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都是一步一步見證,我們也見證了現在各個國際在認同我們台灣這件事情,⋯⋯,這是我以前完全沒想到的事情。」
在見證之外,歷史仍待紀錄與傳遞。「我覺得我們出現在這邊就是增加人數、增加聲量,並將我們在這邊拍的照片轉發出去,達到一個宣傳的效果,讓我身邊的人知道現在發生什麼事。」
「從一開始五月份青鳥活動,大家可能覺得這是一群激進的人聚在街上不知道在幹嘛,但是最近我的家人會主動問我說:『欸最近立法院那個罷免法是怎麼回事?』讓我覺得,我出現在這邊,拍了照片,把這邊的事情,透過網路或是口述的方式宣傳出去,就像打廣告一樣,雖然不一定每次都可以打到很多人,但是一直不斷不斷重複地去分享,是有人會看到的。
就算沒有很注意看,他還是可以有一個印象說:『欸,好像最近有什麼事情』我覺得這個是有一個正面的印象,讓更多人去了解,不一定要支持,但是我覺得你可以去理解現在台灣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回顧投身歷史行動的起點,一位曾參與野草莓學運,如今帶著小五孩子上街的母親形容當時投身的猶豫心境:
「放不下吧,就是一種放不下,來的時候當然也就是很掙扎,⋯⋯其實作為群眾,也沒有什麼太多的出路,就很無力、很沮喪、很憤怒,但是走出來,跟其他可能同樣跟我有感受的人在一起,我覺得也是彼此給彼此一種支持這樣。」
問及為何她從野草莓學運參與街頭至今,她語中略帶哀傷,但看著身邊的小朋友平靜地說:「因為想要讓在奮鬥的人覺得不孤單。」
註一:報導刊登時原文為「不記名投票」,經讀者指正,當時立法院應是採「舉手表決」,兩者並不相同。但「舉手表決」的爭議在於,表決過後,院會紀錄上僅會紀錄贊成、反對與棄權的票數,若非透過錄影或其他方式紀錄,民眾難以得知個別委員的投票意向。自1992年立法院設置院會表決器後,表決多透過表決器進,紀錄個別委員投票意向,詳情可見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撰文說明。
註二:當前T-pass經費為2023年交通部所編列,已經通過立法院審議之「疫後特別預算」,執行時間為2023年至2025年,因此不會立即受當前《財劃法》對中央預算之編列影響。據交通部本年度執行報告,2025年後是否能常態推動預算,需視日後政府計劃與院會審議而定。詳情可見事實查核中心與交通部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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